讀《孤獨者》魯迅有感

來源:才華庫 9.51K

我們第三次相見就在這年的冬初,S城的一個書鋪子裡,大家同時點了一點頭,總算是認識了。但使我們接近起來的,是在這年底我失了職業之後。從此,我便常常訪問連殳去。一則,自然是因為無聊賴;二則,因為聽人說,他倒很親近失意的人的,雖然素性這麼冷。但是世事升沉無定,失意人也不會我一投名片,他便接見了。兩間連通的客廳,並無什麼陳設,不過是桌椅之外,排列些書架,大家雖說他是一個可怕的“新黨”,架上卻不很有新書。他已經知道我失了職業;但套話一說就完,主客便只好默默地相對,逐漸沉悶起來。我只見他很快地吸完一枝煙,菸蒂要燒著手指了,才拋在地面上。

讀《孤獨者》魯迅有感

“吸菸罷。”他伸手取第二枝煙時,忽然說。

我便也取了一枝,吸著,講些關於教書和書籍的,但也還覺得沉悶。我正想走時,門外一陣喧嚷和腳步聲,四個男女孩子闖進來了。大的八九歲,小的四五歲,手臉和衣服都很髒,而且醜得可以。但是連殳的眼裡卻即刻發出歡喜的光來了,連忙站起,向客廳間壁的房裡走,一面說道:

“大良,二良,都來!你們昨天要的口琴,我已經買來了。”

孩子們便跟著一齊擁進去,立刻又各人吹著一個口琴一擁而出,一出客廳門,不知怎的便打將起來。有一個哭了。

“一人一個,都一樣的。不要爭呵!”他還跟在後面囑咐。

“這麼多的一群孩子都是誰呢?”我問。

“是房主人的。他們都沒有母親,只有一個祖母。”

“房東只一個人麼?”

“是的。他的妻子大概死了三四年了罷,沒有續娶。——否則,便要不肯將餘屋租給我似的單身人。”他說著,冷冷地微笑了。

我很想問他何以至今還是單身,但因為不很熟,終於不好開口。

只要和連殳一熟識,是很可以談談的。他議論非常多,而且往往頗奇警。使人不耐的倒是他的有些來客,大抵是讀過《沉淪》〔4〕的罷,時常自命為“不幸的青年”或是“零餘者”,螃蟹一般懶散而驕傲地堆在大椅子上,一面唉聲嘆氣,一面皺著眉頭吸菸。還有那房主的孩子們,總是互相爭吵,打翻碗碟,硬討點心,亂得人頭昏。但連殳一見他們,卻再不像平時那樣的冷冷的了,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寶貴。聽說有一回,三良發了紅斑痧,竟急得他臉上的黑氣愈見其黑了;不料那病是輕的,於是後來便被孩子們的祖母傳作笑柄。

“孩子總是好的。他們全是天真……。”他似乎也覺得我有些不耐煩了,有一天特地乘機對我說。

“那也不盡然。”我只是隨便回答他。

“不。大人的壞脾氣,在孩子們是沒有的。後來的壞,如你平日所攻擊的壞,那是環境教壞的。原來卻並不壞,天真……。我以為中國的可以希望,只在這一點。”

“不。如果孩子中沒有壞根苗,大起來怎麼會有壞花果?譬如一粒種子,正因為內中本含有枝葉花果的胚,長大時才能夠發出這些東西來。何嘗是無端……。”我因為閒著無事,便也如大人先生們一下野,就要吃素談禪〔5〕一樣,正在看佛經。佛理自然是並不懂得的,但竟也不自檢點,一味任意地說。

然而連殳氣忿了,只看了我一眼,不再開口。我也猜不出他是無話可說呢,還是不屑辯。但見他又顯出許久不見的冷冷的態度來,默默地連吸了兩枝煙;待到他再取第三枝時,我便只好逃走了。

這仇恨是歷了三月之久才消釋的。原因大概是一半因為忘卻,一半則他自己竟也被“天真”的孩子所仇視了,於是覺得我對於孩子的冒瀆的話倒也情有可原。但這不過是我的推測。其時是在我的寓裡的酒後,他似乎微露悲哀模樣,半仰著頭道:

“想起來真覺得有些奇怪。我到你這裡來時,街上看見一個很小的小孩,拿了一片蘆葉指著我道:殺!他還不很能走路……。”

“這是環境教壞的。”

我即刻很後悔我的話。但他卻似乎並不介意,只竭力地喝酒,其間又竭力地吸菸。

“我倒忘了,還沒有問你,”我便用別的話來支梧,“你是不大訪問人的,怎麼今天有這興致來走走呢?我們相識有一年多了,你到我這裡來卻還是第一回。”

“我正要告訴你呢:你這幾天切莫到我寓裡來看我了。我的寓里正有很討厭的一大一小在那裡,都不像人!”

“一大一小?這是誰呢?”我有些詫異。

“是我的堂兄和他的小兒子。哈哈,兒子正如老子一般。”

“是上城來看你,帶便玩玩的.罷?”

“不。說是來和我商量,就要將這孩子過繼給我的。”

“呵!過繼給你?”我不禁驚叫了,“你不是還沒有娶親麼?”

“他們知道我不娶的了。但這都沒有什麼關係。他們其實是要過繼給我那一間寒石山的破屋子。我此外一無所有,你是知道的;錢一到手就化完。只有這一間破屋子。他們父子的一生的事業是在逐出那一個借住著的老女工。”

他那詞氣的冷峭,實在又使我悚然。但我還慰解他說:

“我看你的本家也還不至於此。他們不過思想略舊一點罷了。譬如,你那年大哭的時候,他們就都熱心地圍著使勁來勸你……。”

“我父親死去之後,因為奪我屋子,要我在筆據上畫花押,我大哭著的時候,他們也是這樣熱心地圍著使勁來勸我……。”他兩眼向上凝視,彷彿要在空中尋出那時的情景來。

“總而言之:關鍵就全在你沒有孩子。你究竟為什麼老不結婚的呢?”我忽而尋到了轉舵的話,也是久已想問的話,覺得這時是最好的機會了。

他詫異地看著我,過了一會,眼光便移到他自己的膝髁上去了,於是就吸菸,沒有回答。

但是,雖在這一種百無聊賴的境地中,也還不給連殳安住。漸漸地,小報上有匿名人來攻擊他,學界上也常有關於他的流言,可是這已經並非先前似的單是話柄,大概是於他有損的了。我知道這是他近來喜歡發表文章的結果,倒也並不介意。S城人最不願意有人發些沒有顧忌的議論,一有,一定要暗暗地來叮他,這是向來如此的,連殳自己也知道。但到春天,忽然聽說他已被校長辭退了。這卻使我覺得有些兀突;其實,這也是向來如此的,不過因為我希望著自己認識的人能夠倖免,所以就以為兀突罷了,S城人倒並非這一回特別惡。

其時我正忙著自己的生計,一面又在接洽本年秋天到山陽去當教員的事,竟沒有工夫去訪問他。待到有些餘暇的時候,離他被辭退那時大約快有三個月了,可是還沒有發生訪問連殳的意思。有一天,我路過大街,偶然在舊書攤前停留,卻不禁使我覺到震悚,因為在那裡陳列著的一部汲古閣初印本《史記索隱》〔6〕,正是連殳的書。他喜歡書,但不是藏書家,這種本子,在他是算作貴重的善本,非萬不得已,不肯輕易變賣的。難道他失業剛才兩三月,就一貧至此麼?雖然他向來一有錢即隨手散去,沒有什麼貯蓄。於是我便決意訪問連殳去,順便在街上買了一瓶燒酒,兩包花生米,兩個薰魚頭。

他的房門關閉著,叫了兩聲,不見答應。我疑心他睡著了,更加大聲地叫,並且伸手拍著房門。

“出去了罷!”大良們的祖母,那三角眼的胖女人,從對面的視窗探出她花白的頭來了,也大聲說,不耐煩似的。

“那裡去了呢?”我問。

“那裡去了?誰知道呢?——他能到那裡去呢,你等著就是,一會兒總會回來的。”

我便推開門走進他的客廳去。真是“一日不見,如隔三秋”〔7〕,滿眼是淒涼和空空洞洞,不但器具所餘無幾了,連書籍也只剩了在S城決沒有人會要的幾本洋裝書。屋中間的圓桌還在,先前曾經常常圍繞著憂鬱慷慨的青年,懷才不遇的奇士和醃髒吵鬧的孩子們的,現在卻見得很閒靜,只在面上蒙著一層薄薄的灰塵。我就在桌上放了酒瓶和紙包,拖過一把椅子來,靠桌旁對著房門坐下。

的確不過是“一會兒”,房門一開,一個人悄悄地陰影似的進來了,正是連殳。也許是傍晚之故罷,看去彷彿比先前黑,但神情卻還是那樣。

“阿!你在這裡?來得多久了?”他似乎有些喜歡。

“並沒有多久。”我說,“你到那裡去了?”

“並沒有到那裡去,不過隨便走走。”

他也拖過椅子來,在桌旁坐下;我們便開始喝燒酒,一面談些關於他的失業的事。但他卻不願意多談這些;他以為這是意料中的事,也是自己時常遇到的事,無足怪,而且無可談的。他照例只是一意喝燒酒,並且依然發些關於社會和歷史的議論。不知怎地我此時看見空空的書架,也記起汲古閣初印本的《史記索隱》,忽而感到一種淡漠的孤寂和悲哀。

“你的客廳這麼荒涼……。近來客人不多了麼?”

“沒有了。他們以為我心境不佳,來也無意味。心境不佳,實在是可以給人們不舒服的。冬天的公園,就沒有人去……。”

他連喝兩口酒,默默地想著,突然,仰起臉來看著我問道,“你在圖謀的職業也還是毫無把握罷?……”

我雖然明知他已經有些酒意,但也不禁憤然,正想發話,只見他側耳一聽,便抓起一把花生米,出去了。門外是大良們笑嚷的聲音。

但他一出去,孩子們的聲音便寂然,而且似乎都走了。他還追上去,說些話,卻不聽得有回答。他也就陰影似的悄悄地回來,仍將一把花生米放在紙包裡。

“連我的東西也不要吃了。”他低聲,嘲笑似的說。

“連殳,”我很覺得悲涼,卻強裝著微笑,說,“我以為你太自尋苦惱了。你看得人間太壞……。”

他冷冷的笑了一笑。

“我的話還沒有完哩。你對於我們,偶而來訪問你的我們,也以為因為閒著無事,所以來你這裡,將你當作消遣的資料的罷?”

“並不。但有時也這樣想。或者尋些談資。”

“那你可錯誤了。人們其實並不這樣。你實在親手造了獨頭繭〔8〕,將自己裹在裡面了。你應該將世間看得光明些。”我嘆惜著說。

“也許如此罷。但是,你說:那絲是怎麼來的?——自然,世上也盡有這樣的人,譬如,我的祖母就是。我雖然沒有分得她的血液,卻也許會繼承她的運命。然而這也沒有什麼要緊,我早已豫先一起哭過了……。”

我即刻記起他祖母大殮時候的情景來,如在眼前一樣。

“我總不解你那時的大哭……。”於是鶻突地問了。

“我的祖母入殮的時候罷?是的,你不解的。”他一面點燈,一面冷靜地說,“你的和我交往,我想,還正因為那時的哭哩。你不知道,這祖母,是我父親的繼母;他的生母,他三歲時候就死去了。”他想著,默默地喝酒,吃完了一個薰魚頭。

“那些往事,我原是不知道的。只是我從小時候就覺得不可解。那時我的父親還在,家景也還好,正月間一定要懸掛祖像,盛大地供養起來。看著這許多盛裝的畫像,在我那時似乎是不可多得的眼福。但那時,抱著我的一個女工總指了一幅像說:‘這是你自己的祖母。拜拜罷,保佑你生龍活虎似的大得快。’我真不懂得我明明有著一個祖母,怎麼又會有什麼‘自己的祖母’來。可是我愛這‘自己的祖母’,她不比家裡的祖母一般老;她年青,好看,穿著描金的紅衣服,戴著珠冠,和我母親的像差不多。我看她時,她的眼睛也注視我,而且口角上漸漸增多了笑影:我知道她一定也是極其愛我的。

“然而我也愛那家裡的,終日坐在窗下慢慢地做針線的祖母。雖然無論我怎樣高興地在她面前玩笑,叫她,也不能引她歡笑,常使我覺得冷冷地,和別人的祖母們有些不同。但我還愛她。可是到後來,我逐漸疏遠她了;這也並非因為年紀大了,已經知道她不是我父親的生母的緣故,倒是看久了終日終年的做針線,機器似的,自然免不了要發煩。但她卻還是先前一樣,做針線;管理我,也愛護我,雖然少見笑容,卻也不加呵斥。直到我父親去世,還是這樣;後來呢,我們幾乎全靠她做針線過活了,自然更這樣,直到我進學堂……。”

燈火銷沉下去了,煤油已經將涸,他便站起,從書架下摸出一個小小的洋鐵壺來添煤油。

“只這一月裡,煤油已經漲價兩次了……。”他旋好了燈頭,慢慢地說。“生活要日見其困難起來。——她後來還是這樣,直到我畢業,有了事做,生活比先前安定些;恐怕還直到她生病,實在打熬不住了,只得躺下的時候罷……。

“她的晚年,據我想,是總算不很辛苦的,享壽也不小了,正無須我來下淚。況且哭的人不是多著麼?連先前竭力欺凌她的人們也哭,至少是臉上很慘然。哈哈!……可是我那時不知怎地,將她的一生縮在眼前了,親手造成孤獨,又放在嘴裡去咀嚼的人的一生。而且覺得這樣的人還很多哩。這些人們,就使我要痛哭,但大半也還是因為我那時太過於感情用事……。

“你現在對於我的意見,就是我先前對於她的意見。然而我的那時的意見,其實也不對的。便是我自己,從略知世事起,就的確逐漸和她疏遠起來了……。”

沉默了,指間夾著菸捲,低了頭,想著。燈火在微微地發抖。

“呵,人要使死後沒有一個人為他哭,是不容易的事呵。”

他自言自語似的說;略略一停,便仰起臉來向我道,“想來你也無法可想。我也還得趕緊尋點事情做……。”

“你再沒有可託的朋友了麼?”我這時正是無法可想,連自己。

“那倒大概還有幾個的,可是他們的境遇都和我差不多……。”

我辭別連殳出門的時候,圓月已經升在中天了,是極靜的夜。

熱門標籤