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村優美散文

來源:才華庫 2.84W

八村,是一個死人場。

八村優美散文

我家在天馬鄉,自小知道天馬鄉有七個村,我家屬於五村。國小五年級,我跟一個同學爭吵,他一氣之下說把我送去八村。我說根本沒有八村。他大笑,說埋葬死人的地方就是八村。我啞然,驚訝,陷入沉思。回家問父親,父親說的確有人叫死人場為八村。從此,我也把死人場叫作八村。

如果人生是一本書,第一次直面親人去世,知道人最後只剩下一堆骨頭,這樣的認知必然成為書中沉痛的一頁。

我六歲那年,太公吃了一種沒煮熟的魚,中毒,口吐白沫,嘔吐。我在外面跟小朋友玩完,一進家門,就看見太公的房門大開。太公正躺在床上,張口嘴,滿嘴蒼蠅,一動不動,地上一堆嘔吐物,也粘著蒼蠅。我喊他,太公,太公。他不應。我忽然意識到,太公死了。我緊張,出冷汗,腳軟,急急腳跑去告訴東屋的奶奶。奶奶跑來叫了幾聲,太公依然不醒,請來村裡的醫生一看,說太公沒有呼吸,已經去世。接下來,親人在家設靈臺,大家在一種深沉的悲痛中流淚,守靈幾天後,親人們一邊哭一邊把太公送去八村。

這是我第一次去八村。

那是村莊以外一個偏僻的地方,走在黃泥夾雜著小沙粒鋪成的小路上,舉目望去,遠處有一座山,山腳下的大樹夾縫中插著一間小平房。路兩旁種著香蕉樹和荔枝樹,樹以外是寬闊的稻田。一路上,除了我們一群人,沒看見有人路過。吹喇叭的男人吹著哀調,親人的哭聲不斷,棺材被兩個瘦瘦的中年男人抬著,繩索磨擦著竹擔,發出哎哎呀呀的聲音,路邊的野草綠油油,被晨風吹得搖搖擺擺,香蕉樹上結著一串串香蕉,彎腰看著我們。

走近小平房,看見一個年過六旬的老人,頭髮半黑半白,手拿白燈籠,站在門口招呼我們。小平房潔白的`牆壁,灰色的屋頂,一張木桌配一張木椅,桌上有一個記事簿。老人在簿上寫了一行字,就算把太公收下了。兩個瘦男人抬著棺材繞過小平房,送到埋人的坑裡。

時間廣大神通,主宰萬物的生死輪迴,花草樹木,動物人類,無一不被它控制。它可以穿透人的肉體和靈魂,慢慢地吸去人的血,削去人的肉,只留下骨頭。

太公埋了兩年後,八村那個老人把太公的骨挖出來,搬進一個院子裡,放在一塊麻布上,熟練地把一塊塊大大小小的骨頭拼成人形,數過,一塊不少。老人數骨頭時不驚不憂的神情深深地刻在我的記憶裡,我在他身上讀出死的平常。我一邊看老人拼骨架,一邊環顧四周,忽然留意到,這裡生了很多藍色的喇叭花。我從沒見過那麼旺盛的喇叭花,尤其是小平房周圍,地上、樹上、房頂上都是精神飽滿的喇叭花。於是那時開始,我認為喇叭花跟死人有關,甚至覺得死人和喇叭花有相似的靈魂。它們從地上爬到樹上,張開嘴,好像跟空氣說話,又艱像對著雲朵唱歌。很多年過去了,我每當看見喇叭花,就會想起太公,覺得他一直存在於這個世界。

親人對著一副完整的骨架施禮,然後裝進瓦罐。從此,太公入土,為安。

八村住的是死人,還有這個看水的老人偶爾來收屍,挖骨頭,剩下的全是植物和泥土。我想,有了八村,才是完整的村莊,活人是人,死人也是人,都住在這裡,總有一天跟這裡的莊稼和野草一樣,歸於土。

我十歲開始跟著父母下田幹活。鄉村每一片田都有名稱。比如:積生、自留地、豬凳、雙水、牛墩。有一次,我去牛墩收割稻穀,才知道牛墩就在八村附近,我家的田跟八村那間小平房只隔了十幾米。

村民帶著豐收的喜悅,扎進金黃的稻田。沉甸甸的稻穀,比村民的汗水更有份量。陽光猛烈地烤著大地,樹上的蟬聲亢奮、綿長,鳥鳴此起彼伏,田溝裡的水緩緩流動,風一來,成片的稻海簇擁著,掀起波浪,原野發出原始的欣喜的成熟的聲音,似乎在讚頌所有紮根於大地的生命。村民揮灑著汗水,將身心融入這片稻海中,在季節的胸膛上,一刀一刀地收割,稻穀一粒粒,在村民的手下滾動,笑聲,鐮刀割斷稻根聲,打穀聲,聲聲入耳。這是村莊一幅迷人的風景畫。

正當人們沉浸在豐收的喜悅中時,一聲聲喇叭哀樂由遠及近,村民頓時議論紛紛,不知誰家有人去世了。我望著小平房,又見那個老人提著白燈籠。這一次,我看他長得像一尊佛像,隔著十幾米的距離,也能感覺到他的臉上有佛光輕柔地傳過來。一個每天和死人見面的人,見證著一副副完整的身體腐化、蒸發,骨架從血肉裡分離出來。他的手摸過那麼多死人的骨頭,定是深懂了生命的原理,不然他怎會這麼淡定從容?到最後,人一生的喜在骨頭裡,悲也有骨頭裡,前塵往事都化成了煙,生命原來那麼輕,那麼輕。

稻田上的氣氛忽然變得沉重,村民一邊收割,一邊說著生命的長短。這邊收穫,那邊送葬,時間在不和諧中流動,無法抵制哭聲,也無法抵制收割聲。人們裝滿一袋稻穀,又裝滿一袋稻穀,時間一點點地圓滿,又一點點地逝去。抬谷的人顧不得誰死了,有人累了,坐在田頭的荔枝樹下大口大口地吸菸,吐出的煙霧在空氣中飄飄繞繞,一會兒就消失得無影無蹤,那些煙霧,能在世間飄一會,也叫永恆吧。稻田外的葬禮完了,稻田一茬茬矮下去,打穀機不停地轉動。

我坐在田基的空地上休息,又看見喇叭花。它們躺在地上,仰起頭,望著天空,無聲地笑著,藍得像天,純得像嬰兒,散發著泥土的氣息,充滿生命力。我寧願相信,每個人死後,靈魂都如喇叭花一樣,藍藍的,純純的。

之後,我常常經過八村,去牛墩的田裡幹活,那裡有時種稻谷,有時種玉米,有時種甘蔗。每一次走近八村,我都會望望那間小平房和那個守村的老人。那裡的喇叭花一直旺盛,老人的頭髮越來越白,神情越來越像佛,我經過八村時的心情越來越平靜。

如今,故鄉的田都成了樓房和馬路,八村也早已消失了。現今的死人大多火葬,不需那個腐化的過程。火葬,明顯比在棺材裡或土坑裡腐化來得痛快。人死了就死了,能不能完整地把骨頭留下來並不重要,重要的是無憾地活過。

八村,是我對生命最原始的記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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